2007年9月27日 星期四

今秋,我們聽她說故事 嚴歌苓/著




太平洋探戈



三號街等於北京的天橋。不到一里長的馬路上,每個人都做著他自己拿手的一樁事,並以它掙錢。他們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中國人管它叫作「賣藝」。他們都不這樣看事情,不帶古老的成見來命名任何事情。因而毛丫來到此地頭一個忘卻的概念,就是她其實是個賣藝的。

毛丫在傍晚六點準時到達步行街。她的攤位在街的中段。她得走過七、八個攤位才能抵達。頭一個攤主總是吸引最多的人。他是個九歲的男孩,夏威夷或索莫娃人,像所有的美國胖兒童一樣長著嬰兒的圓臉蛋。有人說他實際上有十四歲了。但他父母發現歲數小在踱步街是個優勢,因此他們絕不肯放棄。男孩抱著吉他,身體左右晃動,竟也唱出醉生夢死的模樣。

毛丫不清楚男孩的哪一點令她不適,是他嬰兒臉蛋上的性感表情,還是他尚未成熟就已成老油條的臺風。

她在六點十分準時開始表演。在此之前她得換鞋、熱身,同時定定神。她的背囊裡盛了八只瓷碗、八個盤子、兩把瓷勺。在表演前她不喝一口水,也不進一口食。她先拿一把頂,然後翻一串簡單的筋頭,把場地劃出來。街那頭的烤肉氣味和拉丁舞曲飄過來,強行擴張了嗅覺和聽覺的空間。毛丫是靠拿頂和翻筋頭來定神的。之後她開始扳腿。她扳腿不是手先扳住腳,而是腳自己伸上去,如同鐘錶的指針,從「六點」朝「十二點」倒著走,超過肩的高度,手才上去,接住腳後跟,不是扳,而只是領領路,把它領到太陽穴的位置。於是在別人來看,毛丫的腳和腰是靈長類的另一番進化結果,具有一套不同的功能。

其實不必再往下看,就明白毛丫的水平了:不僅專業,而且是國家健將級專業。內行的人看,會覺得這身懷絕技的二十四歲女子為三號街上的人們表演,是極大的浪費。這些人從街的一頭遛到另一頭,有什麼看什麼,有什麼吃什麼。他們來這兒是找樂的,而太精湛太地道的玩藝欣賞起來比較費神。美國人在許多事上都能找樂,卻在很少一些事上費神。

這是毛丫在三號街的第三百零四場表演。就是說她在美國做黑戶口已將近一年。

十分鐘的熱身後,毛丫渾身溶解一般,出來一層柔軟的濕潤。三號街離太平洋不遠,炎熱在盛夏也聚不住,傍晚一起風,溫度迅速下跌。但毛丫感到一股溫熱貫通了她的四肢,全身狀態逐漸到了火候。她將第一只碗擱在腳尖上。這腳上套著一雙黑色羊皮軟底鞋,側面繡了一條金紅的龍。她的腳穩穩舉著那只碗,然後細細地掂量,似乎要告訴你它具體有幾兩幾錢。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國青花瓷碗,在中國鄉村,你在貧窮富裕農家的紅白喜事餐桌上常能見到。

就在毛丫的腳掂量這只青花瓷碗時,踱步街上油膩膩的嘈音在她知覺裡淡去了。她心裡此刻靜得像一眼很深的井。那種深不見底的靜寂你能從她眼睛裡得到證實。隨即她的腳將青花碗踢起來。更像是那腳將碗發射了出去。青花碗劃出白中透藍的弧線,落在她頭頂正中。

四、五個人站下來了,看毛丫正將第七只碗擱在腳尖上。它著陸在第六只碗上,沒有一點切磋,只有篤定的「叮」一記輕音。他們看地上只剩下最後一只碗了,便朝那碗裡投了一把硬幣。毛丫將盛硬幣的碗也擱在腳尖上。

人們靜下來。靜得有些動機不純:這下要你好看了。

毛丫兩眼看著正前方,深吸一口氣,腳再次踢起。碗和硬幣各走各的,卻在空中編成一個隊形。它守著嚴格的次序,落定時便有了一串聲音,清脆而清晰,如同京劇板鼓佬緊敲的木魚,再急驟,每一下都不含混。

但誰也不懂毛丫這一招有多絕。他們不是看門道的人,只懂看熱鬧。於是他們便熱鬧地為毛丫鼓起掌來,並朝她面前又扔了幾個硬幣。

十分鐘後,最初鼓掌的人早走遠了,後來的一群日本觀光客比較有耐心,他們矮小而沉默地站在一旁,頭上是一模一樣的帆布棒球帽,目光隨毛丫單調的動作一上、一下。他們中的兩個年輕男子相互使了個眼色,意思是:只要堅持看下去,一定能看到她失手。不是她砸碗就是碗砸她,那一大摞碗砸她個劈頭蓋臉,那可是不可錯過的精彩時刻。沒辦法,他們是有憂患意識,熱愛悲劇的民族。

但毛丫兩輪已踢完,八個碗走得流暢、秩序。她最後把一摞碗全擱在腳尖上,一下全踢起來。八個碗一齊落定在她頭頂時,竟連瓷器相碰撞的聲音也沒了。

兩個日本人也耐不住了,覺得這麼萬無一失的把戲不大夠刺激。他們聽領隊嚷嚷,便順著鞠躬的勁往毛丫跟前擱了張五元鈔票。毛丫兩條年輕柔韌的腿還是值得他們這點破費的。

不久,就在毛丫踢碗的攤位上,緊挨著跳「桑巴」的一群哥倫比亞人,羅杰擺開了畫攤。他畫炭筆和水彩兩種肖像。付二十圓,他給你畫張炭筆的,三十五圓到四十圓,水彩的,他免費贈一個簡易畫框,一切都老實巴腳,誠懇公道。假如三號街人群中有內行些的,會發現這條街不配羅杰。但羅杰一點不覺得冤得慌,他覺得能在三號街有一席之地是極大幸運。三號街上各種族的人都有,也就不對他這個澳大利亞人見外。羅杰自然不知道,他在著名的三號街首次得到的攤位,屬於一個中國的年輕雜技藝人毛丫。


節錄自太平洋探戈 嚴歌苓/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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